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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23 23:17:00

可音是在十日前回到清名的。那天,她穿着一身纹绣的青色旗袍,螓首蛾眉,红唇皓齿,淡妆掩面,曲身静坐在返乡的船头,确像是个从大上海回来的贵气人。

这一消息在乡里不胫而走,第二日,便有许多老老少少的乡人聚集在她暂住的旧院外。早在数年前,乡里就有了她在大上海当娼妓卖身的的传闻,同乡人想这大概是真的,否则娄家老太爷也不会吐血斗升而亡。娄家是清名乡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如果不是作贱当了娼妓,乡人们是绝无可能攀附上这高枝的。虽然乡人大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但料想能在上海当娼妓的肯定有些姿色。娄可音今年二十七岁,算是个说老也不老的年纪,求亲的人们不嫌弃她年纪大,也不嫌弃她早非处子之身。

当然,其中也混着许多已有家室的男人,有人传她会在清名乡重操旧业。

不过还有更多围观的人只是想看看,这大上海的娼妓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人们围堵在门口,足足四五个时辰始终没见她出来。屋里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人们也不敢闯进门。

傍晚时分,人群才渐渐散去。直到后半夜,见四下无人,一个男人才带着妻女悄悄走进这间院子。

那是她的哥哥娄可觞,也是娄家如今的家主。因为父亲早已将可音逐出家门,哪怕心中怜惜这妹妹,也不敢当众造访,只好等着夜半无人时再来见面。

“叫姑姑。”可觞推了推九岁的小女儿。

巧云直盯着倚在墙边的梨木琵琶,没有答话。

“八年了,她怎么会记得。那时……还没断奶呢。”可音侧躺在旧床上,她将身体紧紧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半身。

“叫姑姑。”可觞又推了推女儿,语气变得严厉了些。

“姑姑……”巧云漫不经心地说,她抬头看了看床上的陌生女人。娄可音在返乡时已经精疲力竭了,她倒下便睡,此时已近一整天没下床了。她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确实显得有些可怖。巧云隐约地嗅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伸出小手搓了搓鼻子。

“去外面找妈妈吧。”可觞拍了拍她的肩膀,巧云立刻就转身跑走了。

娄可觞随后站起身关上了房门,他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不敢再看妹妹一眼,眼角泛起了些许泪光。可音却始终微笑地看着他,就像儿时那样活泼可爱。可觞坐在妹妹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盖着的棉被,那是床旧被子,棉絮已经很薄了。

“明天给你带床厚的。”

“不麻烦了,就半个月。”可音眨了下眼睛,“他们都说爹是被我气死的,真的假的?”

“假的。确实是被气死的,吐了一大口血。但不是因为你……赵家联合洋人,瓜分了咱们的生意。”可觞抬头看了看积满灰尘的房梁与破损的天窗,“娄家不比从前,这老院子本来也打算卖了的,还好你突然说要回来,要不就……你要是晚两天说,兴许就真没地方住了。”他苦笑了两声。

“钱倒是……”可音指着桌上的钱袋,艰难地翻了个身,差点掉下床来。

“你别动,我去拿。”可觞忙走到桌边,看着整整齐齐放置的一桌胭脂水粉,皱了皱眉,“你要拿什么?”

“左边的抽屉里。”

可觞打开了抽屉,看见了一个很大的钱袋,他掂量了一下,倒出许多银元。

“钱是赚得不少,就是没法花了。”可音仰面朝天,用着轻快的语调说,“楠木的太贵,我不讲究这个,你帮我定台柳木的就好,多的钱你们留下吧。”她看了一眼四周,“至少够这老院子的钱了。”

“要再见阿七一面不……”

“要的!”可音忙接上话,但停顿了许久,才往下说,“我自己去安排,这就不用哥哥费心了。”

娄可觞仔细清点了银元,小心翼翼地尽数收好。突然地,他又想到了一个难题,可一时间也不忍说出来。

“你还没问我呢。”可音轻咬着嘴唇,“想埋在哪。娄家是不让埋了,要不就以前放风筝的那块山坡?那儿向着太阳,还有好大好大的风,我就怕寂寞。”

季萍与女儿在老庭院中坐了近两个时辰,娄可觞才从屋内出来。夜半时分,巧云已经躺在母亲怀中睡着了。

“怎么才出来。”

娄可觞抱着一个木头盒子,脸色很难看。

“你不想让外人知道还有来往,还让她住在这老院子里?”季萍略带不满地问,“你连爹的话也不听了?”

“算了吧,就半条命了。”娄可觞有些颤抖,“我看了被子下面,烂了,都烂了。”

“不作贱,哪来的这花柳病?”季萍略带嫌弃地说,“你别再来了,更别让小云来,孩子不学好。”季萍看见了丈夫手中捧着的木盒,“什么东西?抱得像个牌位似的,晦气。”

“她说是个礼物,大上海的礼物。”可觞心情不快,深埋着头,抱着那木盒子径直走出院子。

“上海怎么了?多稀罕了!”季萍叫醒熟睡的巧云,跟了出去。

盒子里是一台留声机与两张黑胶唱片。

可觞在洋人的公馆里见过这个玩意,他告诉妻子这个东西系几圈发条就会自己响,季萍笑他吹牛。夫妻二人胡乱地鼓捣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让它发出声来。

屋里的娄巧云被音乐叫醒,她揉揉眼睛,已经接近午时了。

唱片机里所播放的是一段节奏感强烈的华尔兹舞曲,这是巧云第一次听到西洋音乐,她顺着声音,看见了院中不停旋转的大喇叭。

“我看洋人是一边听着歌一边跳舞的。”娄可觞听着音乐的旋律,模仿着洋人的舞步,也跟着踏了起来。但脚步笨拙,并不怎么好看。

“瞎蹦跶什么呢,你会跳么?”季萍嘲笑着丈夫的舞步,一回头看见了刚出门的巧云,“才起啊?先去洗把脸,娘做饭去了啊。”

这也是娄家头一回传出了唱片声,头一回传出了西洋音乐。路过的人觉得稀奇,也在门口驻足倾听。

人们议论着,这上海来的人确实是不一样。

巧云天生就对音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她昨晚又梦见那把琵琶了。

五岁时,她第一次偷偷进入娄家那间被封闭的房间。那间屋子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上着锁,爷爷告诉她这是她小姑的房间,但巧云并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了。

巧云还记得那是她见过的最精致漂亮的一间房,虽然积满了灰尘,但能看出屋里的物件都布置得十分整齐。胭脂,刺绣,玉石,书籍,画卷,和一台很大的古琴。屋里唯一不沾着灰的是一把梨木琵琶,这是因为每到佳节时分,季萍也会拿这把琵琶弹唱助兴。她常常吹嘘说自己以前也是运河畔首屈一指的琵琶女,但可觞却说她连妹妹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每年季萍弹唱琵琶的时候,也是巧云最开心的时候。她常拉着母亲让她教自己弹,季萍那时笑着说她现在还连琵琶都拿不稳,怎么弹啊。

两个月后的一日,爷爷突然发了狂似的在家中咆哮起来,砸碎了好些个瓶罐。随后,他命令家丁们将那间上锁屋子里的东西都砸烂烧了,从此要与那个婊子恩断义绝,巧云看见那把琵琶也被下人一斧头劈成了两半。她恐惧地躲在父亲身后,娄可觞告诉女儿今天收到了她小姑在上海的一些消息,不过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半个月后,爷爷在自己的房中咳血去世。依照他生前的安排,娄家花重金办好了最后一次风光大葬。之后的几年,巧云只看见父亲越发憔悴,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只三十出头就已经有了半头白发,脊背也微微地弓了下来。家丁越来越少,院子里的物件也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只剩下了这一家三口。季萍原本弹奏琵琶的手也因为操劳家务而起了茧子,可她也从未怨过什么。

如今家里有了一台留声机,或许季萍才是最开心的那一个。以后每到佳节时分,娄家又能响起音乐声了。

但巧云不只想要这台留声机,她更想要可音房里的那把梨木琵琶。她和这个姑姑不熟,但听父亲说她大概确实是要死了,人死了,琵琶也就用不着了。巧云心里想着这个道理,却没想清楚该怎么向她开口。

从学堂回来时,巧云路过运河畔,远远地又听见女子弹唱的歌声,再次激起了她心中的憧憬。见时间还早,她想趁天黑之前再去那间老院子看看,那个女人是否还活着,那把梨木琵琶又是否还在房子里。

老院子在河的对岸,距离娄家大宅大概有一里多路。此时门口也早没了围观的人,小道消息在清名是传播极快的,几日里,乡人都已经知道娄家的小姑奶奶快死了,而且死得很下贱。再无男人想来见她,也全当她只是清名的耻辱。

当巧云推开房门时,可音正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上妆,哪怕是拖着半副身子,可音也已将小屋清理得干净整齐,装饰起了香囊与窗花,再闻不到那股腐烂臭气。

可音忙着为自己画眉,见巧云进门,并未起身去迎,只是让她自己在桌旁找地方坐下。

“学堂放学了?”

“你怎么知道?”

“这儿的人守规矩,先人立了规矩,后人就不想变了。十年算什么?几十年也不会变的。”可音紧咬着唇纸,掩盖住她苍白的唇色,又开始慢慢地梳起头来,“早知道你和我亲,也该专门带你带些礼物的,北街的梨膏糖不错。”

巧云想反驳些什么,她只是看上了那把梨木琵琶,自己并不觉得和这个陌生的姑姑亲近。但她也觉得这样说太伤人,并没说出口。

“可你千万别怨我,我上回见你……你还在篮子里呢。再说我也没给人家当过长辈,这是头一回。”

可音为自己梳完了头,顿觉有些疲惫,便倚靠在化妆台边休息。

“怎么,你不回去?再晚哥哥一定急了。”可音见巧云并未起身,也没有答话,只好继续往下说,“你不走,可我今晚要出门啊,怎么办?”

巧云来之前已经想了许多问她讨那把琵琶的话,可当两人四目相对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知怎么的,巧云只觉得墙边的那把琵琶就是属于面前这个女人的,说不出来,但就该是她的,自己怎么也拿不走。

傍晚时分,可音又穿起了那身青色旗袍走在江畔的石板路上,巧云摇着一个刚买的小风车,兴奋地跑在她前面。

“云……”可音伸手了叫住了巧云,声音有些颤抖,“姑姑累了,走不动了。”

可音轻喘着气,她拿出一片手绢铺在了地上,随后缓缓坐下。巧云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快步跑了回来,在可音身边蹲下。

“天快黑了,你回家去吧。”可音伸手摸着巧云的脸颊。

“你会掉河里的。”

“姑姑不会。”

“是你说要去锡山的……”

“去,一定去。”可音一边点头一边说,“就休息一会儿。”

江边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可音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天上,她看着落日最后的一丝余晖也慢慢沉了下去。

江畔的望雪楼是锡山最大的一间馆子,娄可音在一周前就托人订好了顶楼最大的厢房。蒋阿七早到了半个钟头,他神情不安地在大厢房里踱步。他后悔自己或许不该来这个地方,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至少不是现在的他。

在码头当搬运工的阿七皮肤黝黑,胳膊和腿都很粗壮。年仅二十八岁的他由于长期扛重物,身行佝偻,肩膀也已经垮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工人的粗布衣裳,打着好几个补丁,与厢房内华贵的布置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直到戌时四刻,可音才牵着巧云走进了厢房。饥饿的阿七早已趴在桌边大吃了起来,他见可音进房,猛地站起身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和一旁的女孩。他嘴角的汤油还没擦,随后尴尬地打了个嗝。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可音牵着巧云,在餐桌旁入座,她见面前的阿七紧张得动也不动,只是瞪圆眼睛看着她们,不觉笑了一声,“你坐啊。千万别误会,这是我侄女。”

“小云?”蒋阿七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对啊,她都长这么大了。”答罢,可音转向坐在身旁得巧云,“叫叔叔,他以前见过你呢。你那时候很小,不记得了。”

巧云看着面前衣衫褴褛的粗糙男人,有些抗拒,并没有开口。

“你先吃吧。”可音对巧云说,随后转向面前的阿七,“你坐啊。”

“噢!”蒋阿七砰地一声坐回了椅子上,他的脸色慢慢变得羞红,“你还和从前一样,比从前更漂亮。”

“漂亮?”娄可音笑了两声,“也就你说我漂亮……”

“都这么说……”

“现在只有你这么说……”

“我真心的……”

“我知道。”可音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与阿七碰了一下,“也都不是孩子了,他们怎么还喊你阿七?你大名叫瑞卿啊。”

“干苦力的叫什么瑞卿?就叫阿七,现在就叫阿七。”他忙应着,明显不想再提。

“听说你现在帮洋人干活?”

“洋人给的多,也打得狠。”阿七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管,露出了他的胳膊。

“是的,是这样的。”可音看着他胳膊的满满的鞭痕,轻点着头,“你又不肯当听话的奴才,他们一定打你厉害。”

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到深夜,蒋阿七已然醉倒在了酒桌上。

“我是为你好啊!我是为你好!我一个平民家出身,配不上啊!你该听你爹的话,嫁到那赵家去!荣华富贵,你们才般配,我是为你好!”阿七一边嘟囔一边用力捶着桌子。

“我知道。”可音平淡地说,她坐在一旁的软沙发上,用靠枕轻掩着自己的下腹。巧云已经躺在她身边睡着了,可音伸手轻抚着巧云的头发,轻声说,“可我还是逃了,因为你我还是逃了。你确实也逃了,可就算你逃了,我也没回去啊。我以为你会回来呢。”

阿七大声哭嚎着,可音悄悄捂上了巧云的耳朵。

直到次日卯时,阿七的酒才醒了些,他要赶去工作。望雪楼外,蒋阿七提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踉跄地向码头走去。可音与巧云也站在门外送他离开,直到那背影慢慢消失。

“你信吗,云?他以前可俊俏了。”娄可音有些迷离地说。

二人行走在回清名的路上,可音只觉得身体似乎变得更重了,她浑身颤抖,额头上也直冒着冷汗,又铺上一块方巾坐下。这次巧云也没有走远,很自觉地返回来等她。可音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只是抬起头与巧云对视。

巧云看着可音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终于说出了她的请求。

“姑姑,你能把那琵琶送给我么?我想弹。”

“你会弹么?”

“现在还不会。”

“那我教你。”她随后抬头望向了天空,有些颤抖地说,“我又有事情要做了,我的事……还没做完呢。请再给我半个月吧,哪怕十天……”

却无半点回响。

巧云回到家后立刻挨了季萍的一顿打,她慌乱着要拉女儿出门找大夫,看看有没有被病毒传染。可觞笑着告诉她说要是牵个手就会被传染花柳病,那天底下的男人怕是早死光了。季萍气得脸红,她又责怪起都是丈夫那天非要拉女儿去见那个贱女人。娄可觞并没有生气,他问清楚巧云是想找妹妹学琵琶的,并告诉巧云下次要去也要先和家人打个招呼。季萍是知道女儿从小喜欢音乐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生茧子的手,也就没有再骂什么,只告诉巧云不许她耽误了学堂的功课。

巧云是在三日后再次来到河对岸那间老院子的。那天早上她出门去学堂时,正看见一行人将棺材抬到了娄家门口。可觞最终还是没听妹妹的话,他用家里仅剩的几幅字画,换了一台厚实的松木棺材。

可音躺在床上,看见巧云进屋后显得十分兴奋,忙伸手招呼侄女过来。那把梨木琵琶就放在床边,看来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音抬起琵琶的动作依旧敏捷而熟练,那双抱着琵琶手却已几乎没有任何的血色。她的脸依旧洗得很干净,但惨白得像具尸体。

“我们出去弹吧,姑姑。”巧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去河边,有风,有水,还有太阳。”

“出不去了……”

“我想办法!”巧云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可音。

九岁的巧云推着一架又大又重的木板车,载着可音向河边走去。

“你放下,云,你放姑姑下来……”

等板车推到河边时,巧云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双腿一软,仰面倒在了青石板上,看着天空中飘逝的云朵。

可音叫住了一个沿河叫卖饴糖的小贩,一口气买了十块。她给巧云递了一块,又将一块糖塞进自己的嘴里,闭上眼嚼了起来,正是她儿时熟悉的味道。

“嫂嫂教你弹过么?”

“没教过,没来得及……”

“那你起来看我……”

小云趴在了板车边,看可音为她示范抱琴的动作。

“那我们先从简单的……”可音说到一半时突然止住,她发现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可音猛地抬头望向天空,一片阴云正遮蔽了太阳,耳畔竟传来了几声凄厉的鸦鸣。江水滔滔,忽来的清风吹起了她的长发,也吹散了她眼角的几滴泪花。

“姑姑先给你弹一遍,看清楚了。”

没有人记得那日有多少行客在运河畔驻足,只知道聚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塞满了周边的每一个道口。只因那琵琶声确实太动听,温婉灵动之间也不失奔放与豪迈。而在动人琵琶声中柔而不曲的,正是那副向往自由与幸福的铮铮傲骨。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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