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城里上了年纪的人至今都无法忘记他们在战役结束后回到城里后看到的那一幕，每条大道，每条小巷，每道胡同，每座倒塌的房屋边，都是尸体。
尸体一层摞一层，都摞到了窗台边。常德的地面全是红色，那是血液染红的。很多尸体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紧紧地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这些中国军人都是在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扔完了最后一个手榴弹后，在与拥上来的鬼子肉搏战中牺牲的。
有的中国军人倒下去的时候，手中拿着削尖的竹竿，子弹射完了，刺刀拼弯了，他们只能用竹竿作为武器于日军肉搏。
光复当天，突围出去的57师师长余程万率领着先头援军部队进入常德时，从常德城的断壁残垣后，居然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多名57师官兵，有的手中拿着没有子弹的枪，有的手持大刀。
在日军占领常德的这一周里，他们仍然坚持抵抗，这常德城里最后仅存的三百中国军人，没有一个不是遍体鳞伤。
光复后的常德是一幅什么景象？年12月21日的《纽约时报》有这样一段描述常德的文字：
“一只乌鸦站在一间被轰毁的货仓的焦梁上，带着严肃而满意的心情，望着已经从地面上毁灭了的常德……城东门的旗帜在一根新的竹竿上面胜利地飘扬，两个武装中国士兵很神气地站上了新岗位。”
这几十年来，常德人一直没有忘记这场惨烈的战役。对于抗日战争，常德是最早进行研究的少数城市之一。
常德光复后，余程万带着57师残部来到湖南桃源县整编。老兵吴荣凯说，经此一役，他所在的团仅剩九人。余程万尽管带着名中国军人浴血守城，重挫日军，但是，他自己却受到了处罚。
来到桃源没多久，余程万就被解往重庆关押。余程万刚刚突围成功后，就与74军军长王耀武联系。王耀武责怪余程万把常德留给了日本，而自己跑了出来。老蒋要求57师与常德城共存亡，王耀武认为余程万没有做到这一点。
其实，57师最后那名中国军人一直在坚守常德，在日军占领常德的那一周里，他们每一天都在与日军抗争，57师并没有离开常德，余程万突围，只是为了搬救兵。
但是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无法接受这一点。中国人对英雄的要求是：面对绝境，唯要杀身成仁。
吴荣凯直到现在都难以理解，为什么要处罚自己的师长余程万，他并没有逃跑，他带领全师将士，竭尽全力与日军作战，最后出城搬救兵，为什么还要处罚他？
常德市民杨乾坤回忆，当时，传言余程万被关押在重庆，而且要枪毙他。消息传到常德，举城轰动。乡绅们奔走呼号，全城会写字的人都签名抗议，光签名的就有六万人，而常德那时才有14万人。
乡绅们组织人拿着签名去往重庆，要求赦免余程万。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也替余程万求情，认为余程万不是逃跑，是浴血奋战。张治中等很多高官也为余程万求情，请求刀下留人。这样余程万才免于一死，却仍被关押。
年年初，余程万的老上级王耀武以湘西战况吃紧为由，点名要余程万参与抗战。余程万得以解脱，并被任命为74军副军长，位列同为副军长的张灵甫之前。
在二战时期的《德国步兵操典》上，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帝国官兵在下列情况下可以投降：
1.指挥官阵亡并和上级部队失去联系的；
2.部队减员百分之六十以上的；
3.弹药耗尽已无可能得到补充的；
4.部队陷入敌优势兵力包围已无可能突围的；
5.得到高一级部队下达的投降命令的。
德国将士在弹尽粮绝的境地，可以选择投降。但是在中国军队里，根本就没有投降这一说。
在余程万重新获得任命之前，余程万不愿57师浴血抗战的壮烈埋没在历史尘埃中，这样对不起那牺牲了的弟兄，他派了两个57师的战士，找当时最有名的小说家张恨水，请他把57师抗战的故事写下来。
一开始，以写风花雪月著称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一再推脱，两名士兵就在张恨水家附近租房住了下来，每天给他讲57师守卫常德的故事，结果张恨水大为感动。后来以常德保卫战为题材的《虎贲万岁》一经出版，便轰动一时。张恨水没要一分钱稿费，只要了一把日军指挥刀。
张恨水认为，常德保卫战可以与唐朝安史之乱中的睢阳保卫战媲美，一定会名垂青史。
有意思的是，睢阳保卫战中，守将张巡因为让士兵吃人肉而被道学家诟病；常德保卫战中，守将余程万因为离城搬兵而同样授人以柄。
再过年，人们还会提起常德保卫战，就像现在的人们提起睢阳保卫战一样。
抗战结束后，内战爆发，余程万离开74军，赴粤东任职。
年后，余程万没有留在大陆，也没有去往台湾，而是选择了在香港定居。
年，一帮匪徒绑架了余程万和妻子，警察营救，警匪枪战，余程万于乱枪中殒命。到底是谁开枪打死了他，至今没有定论。
一代名将，率八千虎贲之众，抗十万骄横之师，斩将擎旗，拔山盖世，将士同心，三军用命，虽弹尽粮绝，犹死战不退，如此凶悍之士，当世能有几人？将军浴血沙场，屡建奇勋，而最后竟无辜丧命于宵小之手，实在令人唏嘘，让人扼腕长叹。
